蓝桥秋雨

一世魏臣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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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马懿睡得很沉,朦胧醒来时,已是酉时。曹丕侧躺在一旁,支着手臂盯着他看。

“怎么不早些叫醒我?”司马懿摸住他的手,搓了两下,“睡一会儿便够了,耽误你了么?”

“没有,我把几封折子都拿过来阅了,”曹丕和他额头相抵,手指轻轻抚弄他的头发,犹豫了好一会,才道:“方才出了点事情。”

司马懿倏地睁开眼:“是崔氏?”

“嗯,”曹丕下意识把他搂紧了些,“崔氏因为不知节俭,被父亲赐死了,还有崔琰【注】……他在一封信说了些‘大逆不道’的话,也被下狱了,要……处死。”

司马懿身躯一僵,曹丕紧张地抱紧他。

不论这两个人是谁连累谁,或是毫无关联,都不要紧了,因为这样重的刑罚,已经证明曹操摆明了自己的态度——他是偏向曹丕的。崔氏虽奢靡,却不失为曹植的贤内助,崔琰更是位耿直率真的大臣。曹操亲自下令除去两人,分明是为曹丕清路。

可是司马懿一时高兴不起来。崔氏的下场,可以说有他的策划,但是崔琰落得这般田地,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。崔琰长他十几岁,与他私交甚好,自他儿时崔琰拜访司马家,向司马朗夸赞乃弟开始,两人便时常促膝长谈,或经纶史实,或闲谈歌赋。在魏国重逢以后,自然愈发情笃。

他刚见曹丕时那点阴霾的心情,正是因为料想到,想将曹丕扶上太子之位,既动了崔氏,那么崔琰不除怕是不行的。司马懿也想过要保他,可如今,他就这样成了曹操表明心思的一颗废子。

“崔大人也曾劝谏过我,”曹丕低声说,“仲达,你若想保他,我可以陪你去,还有余地的。”

司马懿闭上眼,摇了摇头:“罢了,去救一个忤逆的罪臣,有什么好处呢。”救了这一个,以后呢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帝王之业,本就是无尽的人用鲜血铺就的,不管流血的人是十恶不赦,抑或高风峻节,都不值得眷念和惋惜。

他勉强扯出一个笑:“该高兴的。魏公的心思,算是明朗了。”

曹丕捧起他的脸:“仲达,我真的……”

司马懿两指抵住他的唇,轻笑:“别多说了,你不是做了菜么,酒温好了没?”

他说罢便悠悠下了榻,将盖着饭菜的盘子掀开,朝曹丕招手。

曹丕的神情还有点僵,而司马懿看上去真的波澜不惊,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,这是他的本事,曹丕心里清楚。可是他不希望司马懿就这样在自己面前也不动声色地忍着,于是上前,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。

“快吃,”司马懿向他一扬下巴,“吃完不是还想干正事儿么?”

曹丕愣了愣,才领会司马懿口中的“正事”是何意。正处于纠结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被抽空,仿佛惊雷贯体,脸登时红透了。

“你也会不好意思?”司马懿笑着斜睨一眼,见他一直怔怔看着自己,夹起一小块肉丁,道:“要我喂你?”

他承认自己心中有悸动,并且现在还没能全然平复下来。他现在竟有点后悔,后悔不该在曹丕面前不经意展现对对手心软的一面,倘若是在旁人面前,他连一根眉毛也不会动得出格。

因为他不能让曹丕心软,他也不打算把魏公记得二儿子喜欢那件披风的事告知他。权谋争斗之中,没有永恒的敌人,也没有永恒的朋友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当看清楚利益之后,不论觊觎它的是什么人,必除之而后快,宁可错杀一百,不能放过一个。

曹丕些微迷蒙的清澈眼神望着他,仿佛直看穿到他的心里去,把他一肚子恶毒心思剖个一干二净。司马懿竟惊了一跳,筷子掉在地上了。

曹丕迅捷地俯身捡起,顺便在他腰上带了一把,抱到自己腿上。

“哎。”曹丕兀自叹气,不知道说什么,在他背后轻拍着。

司马懿盯着他看了会儿,忽然道:“你害怕么?”

曹丕:“怕什么?”

司马懿道:“猜不透我,不知道我到底多虚伪、狡诈、狠心……”

“别说了。”曹丕打断他,把不悦全摆在脸上,眉头皱着。

司马懿顿住了,不再说下去。说起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要说这些,明明做的事也是为了曹丕,明明自古以来朝野倾轧,权臣向来如此,他所作所为,皆是日复一日磨炼出来的。或许他什么也没想,就脱口而出。

他继续沉默着,明明最该放松的时刻,却正襟危坐,仿佛在面圣。

曹丕和他对视,心疼起来,只好在对峙中先妥协:“我有时候是猜不透你,但你不想说,我不强求,想说的时候,我便听着。好不好?”

司马懿觉得,曹丕有些地方越来越像他父亲了,拉拢人心真有一套。但是七年前曹操派人到温县征辟时,他没有动心应征,此时一整颗心好似都被他这句简单的话泡化了,孩子气地道:“我怕你对我起疑心。”他抬起头:“子桓,我不会对你那样无情。”

“我当然知道,”曹丕道,“你待旁人并非真的无情,何况待我?”

他再清楚不过,人非木石,司马懿只是经历了太多,人情练达,流不出眼泪罢了。

“仲达,”曹丕下颔搁到他肩膀上,“你记得为我讲过伯夷叔齐的事罢?”

“嗯。”司马懿本来的职责就是为他讲解些史书。

“我儿时便读过。那个时候不懂得什么‘仁’‘孝’,只盼着能有一个人,待我如手足,我亦对他好,无怨无悔,此生莫逆,”他抱紧司马懿,声音温柔而落寞,如洒下绮疏的如水月光,“可我身边从没有那样一个人。”

曹丕停住了,两人静静待着。司马懿依稀记起来,他要为曹丕讲解太史公书时,曹丕主动向他请教了伯夷列传。

司马懿抬头看他:“现在有了么?”任性地让自己问出这句话来,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剖白。

“嗯。”曹丕笑着捏住他的手,无比认真地看着他,屏息凝神,“仲达,百年之后,我想与你合葬首阳山。”

司马懿一愣,曹丕继续道:“伯夷叔齐都在那儿 。我在那儿,你也一定要在,万一我们离得太远了,三魂七魄找不到一起去怎么办?”

不晓得话头是如何峰回路转,转到合葬的事情上的。两个人刹那间只余下了满怀旷远的柔情,司马懿掰开他手指,十指相扣道:“我会的,永远陪你。”

懵懂孩提时曾悄悄向往,意气少年时又无暇绮想的那句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。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在这一刻,伴随着“与君合葬首阳山”的承诺,水到渠成,成了各自心中最情真的剖白。

相顾无言,曹丕提醒道:“快吃饭罢。”

司马懿从他身上起来,曹丕去拿了烫好的温酒,为两人斟上。

“确实是好酒。”曹丕喝了一口,赞叹,“天下间再没有别人肯如此真心记挂我。”

司马懿道:“或许有的,只是你不知晓而已。”

曹丕:“我不想知道。知道一个便够了。”

司马懿脸一红。

他从不吝啬于说些情话逗司马懿开心。但因为说得多了,司马懿虽然内心悸动,却不如初相识的时候那样强烈了。有时甚至分不清楚他哪句是真心实意,哪句只是无聊时调情。

但司马懿确信,这个时候,他愿意一句句往他耳朵里灌情话,必定每句都是发自肺腑,剖心剖肺。朝夕相处的人这几句简单的话,仿佛一剂迷魂淫魄的药,使得他不得不百般纵容。

宫中府中相安无事,平平淡淡过了些日子。

建安二十一年,刘协封曹操为魏王。

时隔不久,曹植醉酒喝令守卫开司马门,曹操得知大怒难遏。

建安二十二年十月,魏王曹操立二子曹丕为太子,近臣司马懿迁太子中庶子。

册封那日,曹丕在司马懿府上醒来,司马懿帮他把一切准备妥当。

那天他是神清气爽的,但穿上那象征太子权贵的衣袍,登上气势比梦中还壮阔的册封大典,心中并没有预期的那样欢欣雀跃,结束的时候,甚至有点累了。

司马懿自然瞧了出来,给他递过一杯参茶,道:“怎么了?”

曹丕倚在他肩头:“想许多事。”

司马懿顺着他的头发,柔和道:“不必想那么多,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。”

“有你在呢,我自然不怕以后,”曹丕叹了口气,“我只是……”

“你觉得是因为三公子惹魏王生气才轮到你做太子的。虽然魏王早就表明了自己的偏向,但你还是有疑心。又或者三公子是刻意为之,你想心软,又有些不甘。”

曹丕身形一颤,抬头盯着他。

司马懿又道:“你昨晚想着今日的册封,一宿没有睡安稳。可是真正得到的一刻,却不觉什么欢欣,甚至不清楚这么长时间以来,究竟为何想做太子。”

曹丕以错愕得近乎凌乱的眼神望着他。

司马懿轻轻一笑:“子桓,你是不是一直觉着,魏王不大喜欢你,而偏向三公子。你觉得,仅仅因为你儿时那个算命人的缘故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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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注】崔琰是曹植媳妇的叔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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