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桥秋雨

一世魏臣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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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宴厅出来,曹丕握着司马懿的手腕,行到一棵垂柳下,拂起垂下的枝条,问道:“仲达,你没事吧?”

司马懿拂去衣摆沾上的尘土,笑道:“没事,丞相只不过让我解个梦,我解不出来罢了。”

曹丕愣了会儿,掏出一个小瓶来:“晚上给膝盖上点药吧,这药膏还不错。”

司马懿道:“只不过跪了一会儿而已,不碍事的。”

曹丕硬塞进他手心:“拿着拿着,你若真有事儿,最后还不是我的事么。”

“那……”司马懿收进衣袖,“多谢公子了。”

“走,”曹丕挑挑眉,拉起司马懿宽大的衣袖,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曹丕加冠之年,曹操说要送他一份礼物,曹丕不要金银财货,美人娇女,而是讨要了城郊的一处庄园。这庄园不大,但依山傍水,仿若隔绝乱世喧嚣,独辟一方天地。朝廷里几乎人人知道曹丕有这么一处宅子,却没人真正去过。

曹丕待马车停下,撩开轿帘道:“仲达,到了。”

“嗯。”司马懿应了一声,看着曹丕拿出钥匙打开略显破旧的木门,里面一番别样景致呈现在眼前。

古屋回廊,碧水磐石,研台古琴,在富贵人家最稀松平常,甚至有点寒酸,但曹丕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叫它看着如此静谧而恬淡。尤其在经受案牍劳形以后,到了这里,身心仿佛一下放空了。

“坐下吧。”曹丕与司马懿在棋盘两侧相对而坐,为他斟上一杯果酒,像终于放下什么似的,松了口气。

木犀花的香气沿着暮色里的风渗过来,司马懿和着桂香细品一口酒,酣畅淋漓,问道:“是公子自酿的么?”

“嗯。”曹丕也喝了一口,低着头顿了会儿,忽然道:“我父亲是我见过最英武的人,可有的时候,他又比谁都糊涂。”

司马懿观赏远山如黛,被他这话说得一激灵:“公子说的话,臣当作从未听过。”

“为何?”曹丕把酒杯用力地扣在桌上,好像很生气,又有些委屈,“哦,你是不是又要告诉我,别轻信任何人对谁都得设有防心?对你也是一样?”

司马懿觉得他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,很是让人摸不透,正想开口解释一番,下颔却被曹丕一把扳住了,曹丕道:“我才不管这些,倘若哪天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,便告诉别人是你教我的。”

司马懿被他说得哭笑不得,又感慨曹丕手劲儿真大,忙按住他手背:“公子想对臣发脾气,何必大老远跑到这儿来……臣骨头酥得很,公子别捏碎了。”

曹丕被逗笑了,收回手指,喃喃道:“唔,捏碎了就不好看了”说罢站起身揪了几片叶子放在鼻尖嗅着。

司马懿轻轻按着下巴,静静看着他。

“仲达,”曹丕回过身,拿着刚采下的一簇淡黄桂花插进花瓶里,推到司马懿面前,“今天的事,你千万别放在心上。”

“公子多虑了,”司马懿嗅着桂花香,“臣有幸为丞相和公子效力,已是荣幸之至,断不会有他想。”

“别这么说,”曹丕平静的神情里闪过一瞬的失落,“你要是有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,那今日我带你来,也没什么意义了。”

司马懿一顿,见曹丕看着远处,没有再言声的意思,便开口道:“其实没甚么好委屈的,不论别人如何谈论,如何待你,只要还留一条命在,许多事就还在自己手中。”

曹丕:“你真的这么想?”

司马懿颔首:“哪怕旁人要强迫你做的事,为了自己的意愿,也可以不做。身体康健可以装作缠绵病痛,神志清醒可扮作痴傻疯癫。”

闻言,曹丕神游天外的思绪一下子聚拢起来,仿佛身上某一处隐秘的机关被打通了,忽然体会到一种莫以名之的畅快——司马懿是在暗示他什么,那件流言四起但无人敢向司马懿问起,司马懿自己也讳莫如深的事,他竟以近乎直白的方式暗示自己了。

曹丕坐在地面的草席上,心中仿佛升腾起千般情绪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他定了定神道:“我小的时候父亲不能时常陪我,母亲与我也没有多少话好说,父亲的姬妾生的儿子不怎么理我,所以一直觉得很孤单,后来有了彰儿和植儿,我很喜欢他们。但不知为何,好像所有人都喜欢拿我们比,比才智,比武艺,比谋略。”

曹丕轻叹了一口气,斜晖下被拉长的身影有些落寞,“一次有个算命先生,道彰儿英勇直率,日后定为骁勇善战之才;植儿眉目清俊,定文采斐然自成一家,看到我时,却道我眉宇之间尽是阴鸷之态,狼子野心。再长大一些,大臣们似乎就开始分派,好像我必须要去争什么不可。我便越来越感觉到父亲不喜欢我,甚至是怀疑、猜忌我,或许不仅是那个算命先生的缘故……”

他失神片晌,回头看着司马懿。司马懿端着新斟的果酒,正静静看着他。曹丕想起来,自己提前预备这套说法,是为了宽慰司马懿,让他别胡思乱想,现下却变成了自己倒苦水了,不禁失笑,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心思,故作轻松道:“这酒好喝么,你喜欢的话,不如往府上带回去几坛子。”

司马懿点点头,认真地直视着他道:“那公子还想争吗?”

曹丕笑了笑,几乎不假思索:“想。”
如果不争,下场又会如何呢,他猜不透别人的心,一如别人猜不透他的,所以只能以最深的恶意、最狭隘的思虑去揣测。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,争了那么久,日后不争不抢无所作为的后果,绝不可能是归隐山林、闲云野鹤那样自在逍遥,即便不会至于挫骨扬灰,至少也要掉层皮。

“那臣奉陪到底,”司马懿端着两杯酒,与曹丕比肩坐下,“臣愿忠心襄助公子,直至成就大业。”

曹丕胸腔内一阵酣热,拿过酒杯和他碰了一下,一饮而尽,胸怀中更平添几分广阔,好似展开了一幅江海为墨、山川为笔的鸿图。他负手而立,望向远处如血残阳下的河山,壮阔而凄怆,叹道:“大业……惟有这天下,才称得上宏图大业。”

司马懿也临风把酒,用和缓而坚定的声音道:“那臣就辅佐公子,要这天下。”

曹丕觉得多时未曾如此沸腾过的热血在这一句话中,愈加翻腾汹涌,好像浑身流淌的血液如黄河大江一般在喧嚣,在澎湃。他向司马懿伸出手来:“不得天下,誓不罢休。子桓与先生,一言为定。”

司马懿握住他:“一言为定。”

曹丕紧紧握着他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在他手心捏着,半晌,两人手心都浸出一层细汗,他才醒过神来,惊觉司马懿的手很凉,手抓得更紧了些,皱眉道:“不该让你喝凉酒的,你是不是……还怕?”

问完他又有些后悔,曹操是怎样的人,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了。他礼贤下士、招贤纳士不假,但加膝坠渊更是真。上一刻鼓瑟吹笙请来的贤士能臣,或许下一刻便命丧黄泉,譬如尸骨未寒的神医圣手华佗……司马懿如何能不怕,他只是佯装镇定得滴水不漏罢了。

曹丕心里一凛,司马懿却道:“有时会唬人比有真本事还要紧呢,臣算是给公子示范了一番,公子要好好记下。”

曹丕双手捂着他,感觉他微凉的体温在自己手心里渐渐回转,安心了一点。忽然想起什么,露出惊喜的神色,道:“你等一下。”旋即跑到屋里,翻找一通,取出来一个蝶形纸鸢。

那纸鸢看着有些年头了,显得破旧,但看得出当初做得很用心,做工细腻,简而不糙。司马懿错愕之余忍不住拿过来摩挲,笑问:“这是公子儿时的玩物?”

“嗯,”曹丕道,“那时自己做的,只偷偷放过一回,不敢让旁人知晓。”

司马懿把纸鸢翻了个面,在四角捏了捏,道:“儿时在温县时,倒是和叔达玩过不少回。估计立马便能放起来了。”说着站起身,把风筝线给曹丕,自己向远处跑起来。

曹丕托腮,对着司马懿出神,嘴角已经不自知地荡开一层又一层笑纹。这一刻,他似乎有点明白了,自己与司马懿相识不过一月有余,为何对他的在意器重远超旁人——冥冥中,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,而司马懿身上有他所没有的,又十分心驰神往的东西,并且总能让他心安,又时不时给他惊喜。这样的一个人,让他忍不住想向他倾诉,忍不住把全部的信任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,忍不住想更多地了解他。

自然还有不可忽视的一点——他生得好看。单从样貌来评判,曹丕自小以来见过最俊俏的男子是曹植,司马懿的样貌与曹植不分伯仲,只是一个温润一个清俊,不同而已。

他抬头望天,在血红晚霞与夜幕交汇的苍穹下,纸鸢已经飞得很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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